我是被父亲打大的，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常犯错，所以战战兢兢避免出事，后来才发现，不管我犯不犯错，只要伤口好了，新一轮的抽打就开始了。不过，这不是我人生最灰暗的记忆，我用小强般的意志对抗甚至适应这种疼痛，即便满身伤痕，只要跳进人群里，我就能和小伙伴忘情地玩更暴力的游戏。
但直到现在，只要母亲一开口，那种刻意压低却尖锐的声音响起，我就忍不住满身起鸡皮疙瘩。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说她如何在菜市场大妈群里杀出一条血路，抢到最大的特价鱼等等——她每说几句就会顿住几秒，像是等谁来接茬，不过没有人回应她。父亲不把她当回事，而我永远不解其中笑点。当父亲重重脚步声响起，她立马噤声，待他走远才把脸舒展：“你爸爸工作很累，别惹他发脾气。”妈妈远嫁又是高攀，姿态一直很低，父亲从小被宠大一直目中无人，最开始他只是对妈妈动手，后来连我也一起遭殃。我怀疑这就是爷爷奶奶坚持要搬走的原因——他们完全管不住父亲，干脆眼不见为净。
在母亲眼里，父亲就像扫荡一切的飓风，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当飓风来临，她却不在我身旁？她总是事后才出现，把我带到房间，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掩盖我的哭声；或者嘴里哼着儿歌，为我涂药；抑或在浴室清洗衣服上的血渍。她神情解脱，像是刚逃过一劫。她向我解释：不是她不想来，而是她过来也没用，只不过换来两人一起挨打，而且我可能会被打得更惨。
我曾对此深信不疑。然而越长大，我越怀疑：如果妈妈当时过来护着我，结果真的会更糟吗？但哪怕如此，和妈妈一起受苦也好过我孤立无援啊！后来再回想我的挨打过程，总觉得他们就像夫妻档的犯罪团伙，一个负责作案，另一个清理现场。
这种质疑在我10岁时开始变得更加清晰。那年父亲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张纸条说要离家躲债——他跑运输才赚了点钱，用来赌博输得七七八八，还不小心弄丢了一些货。与父亲一起消失的还有家中所有现金，留下的是关于他带着一个女人远走高飞的流言蜚语。母亲差点崩溃，她惊恐地在房间踱来踱去，然后拨通爷爷奶奶那边的电话，想打探有关爸爸的消息。电话那头传来奶奶暴怒的声音，原来父亲也把他们的积蓄骗走了大半。他们把所有怒火都倾泻到母亲身上，骂她是丧门星，连老公都管不住……母亲除了哭泣，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整整一个月，家里愁云惨淡，偷攒的最后一点钱花光后，母亲不得不再次联系爷爷，让他可怜下孙女，给我们一点生活费。又是一顿臭骂后，他们寄来了几百块钱，告诉母亲自寻出路，因为他们也没钱了。母亲终于死心，她放弃打听和寻找父亲，开始给小区里几个小孩做日托。忙于生计的妈妈似乎成了别人的妈妈，她每天忙着照顾那些托管的孩子，无暇顾我。当然，即便这样我也觉得好过爸爸在家的日子。
托管班里有个15岁的大男孩。这个年纪的学生本不适合来托管，但对方父母拜托，母亲也就答应了。他成了家中常客，起初我不以为意，直到他尾随我到房间。他靠在我身边坐下，涎着脸说我真漂亮。谁会对恭维反感呢？何况像我这种被贬低到烂泥的人。我没有推开他，接下来几天他越发大胆，粘着我不放，有天甚至把手伸到我的裙底。我下意识给了他一耳光，他有些吃惊，看我神色愠怒，忙凑过来道歉说是因为太喜欢我了，“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好不好？”我没有回答，让他马上滚。
随后几天，那个男孩没事人一样对我嬉皮笑脸，这让我恶心，见他就绕道走，实在躲不过便跑出门。这一切，妈妈似乎并未觉察。终于有天我忍无可忍告诉妈妈那个男孩对我动手动脚。她反应平淡：“没事，这个年纪的男孩都这样毛躁。”第二天，那个男孩照样出现在我家，等他父母来接他时，母亲嘴里照例说着客套话“他的作业都做完了，我检查过了”“不麻烦，他很乖的”……我等啊等，始终没能等到母亲说出让他别来我家的话。
我再次哀求母亲赶走那个男孩，她不听：“他又没把你怎样，再说，这种事怎么能张扬？到时谁还敢来托管？吃亏的还不是我们？”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感受？为什么她连维护我的勇气都没有？心中的质疑声不断碰撞最后炸开变成一句话：如果连母亲都不愿维护我，那肯定是我不值得维护。
我成了一个坏孩子，因为只有坏孩子才能保护自己。我像只好斗的野猫，随时随地磨着小爪子准备投入战斗。就这样在学校过了濒临开除的三年，每次都是母亲苦苦哀求才有最后生机。人人都说我母亲温柔慈爱，我怎么不懂感恩和体贴，这更加激怒我，虚伪！太虚伪！我今天的痛苦是谁造成的？
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当我推开门，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是父亲。他看我一眼没有说话，我一个激灵跑到厨房找妈妈。“你爸爸回来啦！赶紧洗洗手准备吃饭。”她满眼欣喜，一边擦汗一边说，好像坐在客厅的那个人只是出了一趟差。
开饭时，她硬把我从房间拖出来，“一家人终于聚齐了。”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如果说一开始我还能理解，她需要仰仗父亲的收入，所以任他随便践踏我们母女。但现在呢？这么多年努力挣扎又回到原点？不过我已经顾不得替她思考藤蔓一般的人生意义，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自保。
那天我一回家就看见拿着试卷等我的父亲。“50分？听说你在学校整天惹是生非对不对？”他的手伸到腰间解皮带，我立即冲到房间拿了那把我藏了很久的西瓜刀。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大叫着：“你最好一次把我打死，否则我会想尽办法跟你同归于尽！”
他愣住了，我马上把房门一关，反锁好，然后拿着刀守在门口。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他不停地踹门，我吼道：“你敢进来，我拿刀砍死你。”几年混混生涯让我学会一个道理，那就是没人敢惹一个拼命的人。伴随着父亲暴怒的骂人声，踹门声逐渐弱下去，我拿刀的手汗涔涔的快要没有知觉，然后我咬着嘴唇哭起来。
也许是我的反抗起了作用，也许是在外面吃的苦头教训了父亲，父亲没再对我动手，有天他喝醉了还拉着我的手道歉。我压抑住沸腾的内心没有说话，那天晚上我坐在窗台发了一整晚的呆。这么多年的挣扎与痛苦全然成了泡沫，而我丝毫没有解脱感。我这才看清我的生活有多糟糕，每天张牙舞爪跟混混一样，成绩差得像抹布，也没有真正关心我的朋友……当一切回到正常，我却不知该如何生活！
我一度情绪混乱，完全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直到我遇到许洛。许洛是插班生，长得单薄瘦弱。如果不是偶然间听到别人对她的八卦，我可能不会关注她。班上有个长舌的孩子不知从哪打听到她的身世，据说父亲早年病逝，妈妈独自拉扯她长大。“她妈在菜市场卖鱼呢！”“难怪她每天都一身鱼腥味……”我好奇地走过许洛身边，明明什么味道都没有。
过了几天，一个势利的女孩经过许洛座位时故意捏着鼻子说：“怎么一股鱼腥味儿？臭死了！”周围的人附和着笑起来，许洛把头埋在了胸口。我站起来往那女孩面前一横，白她一眼：“那是你早上没刷牙，嘴臭！”她很生气，又不敢惹我这刺头，只好说句你才嘴臭便悻悻走开。
我们成了好朋友，去她家的次数多了，我开始了解正常的家庭生活。许洛邀我去她家吃晚饭，许洛妈妈热情地招呼我过后便开始忙碌做饭，中途她接了个电话过来对许洛说：“洛洛你来做下菜，楼下饭店让我送筐鱼过去。”许洛开始做菜，我在一边打下手。没想到许洛做的菜竟然那么好吃，这让我想起来自己从没做过饭。在最艰难的时光，我曾试图帮妈妈做各种家务，但她并不满意也不放心，洗碗怕我打破碗，扫地怕我到处扬灰，做菜怕我做得不好吃浪费饭菜……当我发现她每次都重扫我拖过的地时，我再也不碰家务活了。
原来不仅我不信任母亲，母亲也不曾对我寄予希望与信任。她也许是爱我，常说小时候如何心疼我恨不得把我挂在腰上，但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那些不知所谓的细节：不管衣服最后要被我糟蹋成什么样，每天都给我仔细装扮；哪怕我刚被暴虐，依然装作若无其事地哄我参加班级舞蹈表演——她一直忙于粉饰太平，把我当洋娃娃打扮好摆在一边，却不管我的内心千疮百孔。
吃饭时，许洛妈妈给我夹了一块香椿煎蛋，说最近香椿正当令，特地买来招待我。春天是生发的季节，要多吃些生发属性的食物。许洛好奇地问她什么是生发……真奇怪，明明就是些普通到无聊的事，她们却聊得那么温馨有趣。
我从没和妈妈这样聊过天，都是她在抱怨唠叨我在听，或者我说得兴高采烈，她心不在焉地哦一声。我开始大胆推测，可能这一切并不是我的错，母亲才是有问题的那个人吧！
后来我的朋友多起来，特别是当我步入社会，看过的家庭越多，我就越确定母亲的失职。朋友的妈妈有的是家庭妇女，温柔慈祥永远无条件支持孩子；有的是女强人，独立自信成为孩子的榜样——而我的妈妈可怜又可恨，被人伤害不出声，孩子被伤害也不维护。直到现在，每当我喝醉都会情绪失控地打电话回家骂人，骂父亲的词很多，禽兽、畜生、恶棍诸如此类。对于母亲，我痛恨却想不出骂人的词，所以我称她为叛徒——她背叛了我对她的信任，让我像个孤儿一样生活了那么多年。让我憋屈的是，她也是受害者，以至对她发脾气显得是我在欺凌她。
也许是想弥补什么，最近妈妈开始和我没话找话，打电话时刻意说起某偶像剧的情节，或者某个我喜欢的漫画角色……已经太晚了，她刻意讨好的声音只会激起我各种痛苦回忆，没等她说完我就以忙为由挂了电话。
也许有天我能原谅她吧，等我淡忘过去的一切时，但不是现在。
回望成长过程，不少人可能都会对父母怀有不满甚至怨恨。幸福时光通常如水过鸭背不留痕，痛苦记忆却格外深刻，有些甚至进入潜意识中，时时刻刻影响我们的生活。故事主人公就是如此，在她的人际关系接触中，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场景，都可以唤起曾经的创伤记忆，用仇恨对待身边人，让他们痛苦的远离她。整个过程不仅重复了一次痛苦，还造就了一个新的痛苦，并把父母给的暴力“遗传”了。
更痛苦的是，她没办法与父母和解，想起过去徒增愤怒，面对现实中的困境更会迁怒于父母，但若伤害父母又会自责，以至不断重复体验与亲人关系的痛苦，极度渴望又害怕排斥与人建立信任稳定亲密的关系。
这一切都是重复性创伤给她造成的人格障碍。人格的部分，自然有父母失职作孽的成分，但也有其存在的价值——也许其坚强特质就是挫折给的，对抗也是来自暴力——不论好坏，重要的是了解自身性格并运用好管理好，这样也能让自己成熟成功。
当你确实受到父母的伤害，怎么办？原谅确实很难。你需要更客观地去看待这个世界，学会接受那些改变不了的事实，这样才可以进一步做出主观改变。这需要年轻人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在生活中体验学习，这比一直与过去与父母纠缠成长得快。这个过程当然会带来痛苦，不过人活着本就不易。
当你长大，一定要学会把自己当做成年人，意识到自己与父母已是平等关系，并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切忌在生活中遇到困难，没有人际关系支持，孤立无援时把所有责任归咎于被父母虐待，这其实是让父母成为你懦弱逃避的替罪羊。
——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婚姻家庭指导师孙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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