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郭雪梅
梵文中,“极乐”的意思是幸福所在之处。但在一个名为“极乐岛”的群聊,对群里的22个人来说,似乎只有通过“OD”,才能获得幸福。
“9点50分,o了12t右美。”
“我第一次od了12t,一点反应也没有,第二次直接48t。”
这是群里的日常对话,夹杂着外人根本看不懂的“术语”,连进群也要首先破解类似的密码,经验证进群。
od群的日常分享
所谓“od/o/OD”,是英文overdose(过度服药)的缩写,“t”是指tablet(药片)。
“OD”,就是药物滥用。根据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发布的《国家药物滥用监测年度报告(2016年)》,药物滥用是指人们非医疗目的反复、大量地使用具有依赖特性的药物,并对此类药物产生依赖,强迫和无止境地追求药物的特殊精神效应。
类似的群聊,在网络中还有很多。“喜欢od”是进入这种群聊的首要条件,没有人关注群友的年龄,因此,一部分青少年顺畅无阻地进入了这个圈子。
今年2月,在国家药监局综合司等部门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复方地芬诺酯片等药品管理的通知》中提到,我国部分地区近期出现复方地芬诺酯片、复方曲马多片、氨酚曲马多片以及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依托咪酯注射剂的滥用问题,且滥用人群主要以青少年为主。
近年来,宏观层面对于药物的管控在不断升级,青少年获取药物的途径被大大限制,但是仍然有人愿意以身犯险。
另一个“天堂”
以药物滥用或者某种药物的名字去寻找这样一群青年,是非常困难的。进入这个圈子,首先要学会一套黑话,例如,药物滥用叫做“od”,右美沙芬叫做“右美”“小美”,复方曲马多片通常叫作“多多”,普瑞巴林被叫作“pr”或者“普瑞”。
在社交平台上,青少年通过这种黑话聚集起来。“od”是让他们找到同伴的核心关键词。“凌晨四点,10t普瑞16t右美,等待两小时”“(od之后)在幻觉中看到我奶奶” ……在某平台“实时”的信息流中,这样的分享每天都会持续到凌晨过后。
今年读高一的默默也是这个人群中的一份子,她目前同时在od盐酸美金刚(用于治疗中重度至重度阿尔茨海默型痴呆)和右美沙芬(一种中枢性镇咳药)这两种药物,已经有半年多时间。
od群里,有人在分享od盐酸美金刚的体验
默默告诉南风窗,几年前她被医生告知患有精神分裂,曾经也去过精神病院治疗,有些好转后她回校继续上学。平常生活中,她需要服用大量治疗的药物,但是,盐酸美金刚和右美沙芬并不在其中。而她最初知道右美沙芬,是因为在网络上浏览到一些和她有类似疾病的同龄人在服用。
这些服药者沉迷于od的独特感受。他们介绍,通常,od之后的几个小时内,人有晕乎乎、飘飘然的感受。对默默而言,od后带来的“兴奋”和“有种幸福感”充满了诱惑,她形容说,右美很苦,但这种苦远比不上她心里的苦。
被确诊后,休学的两三年里,无聊和痛苦几乎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回忆当时的自己,脑子里会充满“想死”的念头,开始od这些药物之后,她有了另一种途径逃出现实。
于是在网络的影响下,她也开始尝试od。
起初,她每次服用5片盐酸美金刚、半盒右美沙芬。后来因为耐药性,为了获得相似的感受,她不得不跟随od的次数逐渐加大剂量。盐酸美金刚的服用量增加到7片、8片,对右美沙芬则开始一次吃一盒。她说,最多的时候,她一次性地od过24片。
一把药塞进嘴里,然后等待药效。这样看,od似乎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但这些药物如何到达他们手中,却不容易。
由于右美沙芬、复方曲马多片等药物大多已被纳入处方药范围,他们往往需要医生开具的处方才能购买。但对药物的需求迫使青少年们采取其他的方式。
因此在社交平台上,除了大量分享感受的“od体验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各种“求药帖”。
“右美有出的吗?”
“我可,13一盒。”
通常代购们在评论区伺机而动,一旦有人表明购买需求,就会评论与私信。
我通过评论区联系到一名右美沙芬的代购,他介绍了两种不同品牌的右美多芬,价格在每盒13-15元。有一些更加“大胆”的代购,还会在账号主页展示更多种类药物的价格,他们还会出一些“教程”来引流,例如,告诉服用者在新手和进阶两种情况下,每种药物至少需要od多少片,以及不同药物如何搭配一起吃。默默的一部分用药经验就来自这些“教程”分享。
至暗时刻
2007年,国内首家青少年成瘾治疗中心在广东武警医院成立,何日辉曾任该中心主任6年,并且在武警广东总医院担任心理科主任、学科带头人。止咳药水、曲马多、美沙芬、复方甘草片等处方药药物滥用成瘾就是他们当时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
何日辉告诉南风窗,在中心工作时,他也接触过和默默相似的案例。有一个14岁的女孩长期滥用右美多芬,每天大概服药20多片。他很好奇,“从药理角度看,右美多芬是没有成瘾性的,但她为什么要滥用呢?”于是,他决定和那个女孩深入聊聊。
大多数药物滥用者服药后会有“嗨”“眩晕”或者开心的感觉,何日辉问她有没有,她说没有。
“那没有,你为什么吃这个药?”他追问。女孩回道:“我知道喝止咳水(含可待因成分)会上瘾,上瘾以后会对人的影响很大。”言下之意,她选择了伤害较轻的方案。
何日辉后来发现,这些孩子在选择药物滥用时,会考虑药物对身体是否有害。对于默默而言,她也很清楚od之后的后果。最开始吃盐酸美金刚的时候,她也会同时吃一些保护胃的药,她说,“这样不容易吐出来”。
“(现在青少年)因为无知而去滥用的这种可能性比较低。”何日辉说。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还愿意od呢?回答是,“吃完晕乎乎的,什么都不用想了”。
相比于“嗨”的感觉,他们更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用想。何日辉了解到,这个女孩的父母经常吵架,学习成绩也不好。女孩曾说:“我也知道,我清醒了以后这些问题都存在,什么都没发生改变。”
默默告诉南风窗,她最大的压力来源也是父母,确诊精神分裂之前,父母天天在家吵架,父亲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吵起来,一吵架就摔东西。而这些每天围绕在她身边的痛苦,她很难找到同龄人诉说。
随着时间递进,被滥用药物的种类也在不断变化,药物管控措施也不断升级。“以前都认为是药物管理出问题,我们就不断升级,但是现在问题还是解决不了,这其实就是在提示我们,必须要看到整个社会背后的问题。” 何日辉说,从深层次看,青少年药物滥用和他们的心理和精神健康密切相关。
他向南风窗解释,表面上看起来是药物滥用,但根本的是“心理可能出问题了”。没有解决这个根本问题,人们总是试图依赖药物来逃避,就很难走出心理层面的至暗时刻。
淤泥里的人生
od的开始,往往意味着迈入长期药物滥用的门槛,紧接着,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向上瘾。
一旦上了这条路,回头就难了。
陈冠林尝试戒断,至今半年多了,他有过七年多的od经历,“为了孩子,为了家庭,也为了父母”,他这样解释自己选择戒断的原因。他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长,所以他知道,年轻时期的od经历在未来人生中将会产生的连锁反应。
他现在是某戒药微信群的群主,群里有80人左右。选择进群的人大多数都有长期的服药经历,以戒“多多”(指复方曲马多片,一种止痛药)为主。群里各个年纪的人都有,但未成年很少。在他的印象里,只有一个18岁的女孩进过群,但很少发言。
每过几天,他会在社交平台的戒药话题下发帖,邀请那些准备戒断、正在戒断的人进群,一起支持着戒断成功。
“我知道戒断期间,自己一个人无法交流的那种无助感。”他说。
不过,尽管戒药群里大家互助打气,但戒药本身终究是一个人的战斗。
戒药群叫“加油!挺住!”,大家分享各自戒断的感觉
而在今天看来,互联网的助推似乎让这个问题的解决变得更加棘手,但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可尝试的办法。何日辉认为,除了最直接的加快推进相关医学研究,在社会层面,进行有效的知识科普和开展社工工作,都会对青少年药物滥用问题的减少有所助益。
何日辉谈到,尤其是社工,往往是接触这类青少年和家长的重要渠道。戒毒所、精神病院这类机构,在社会上长期存在被污名化的问题。大部分人并不愿意被人知道自己有滥用药物的情况,像默默这样的青少年,她甚至连父母都不愿意告知。“知道了估计要打断我的腿吧。”她表示。
在采访中,何日辉还提到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在一个“谈毒色变”的社会,对于药物滥用,是否适合使用“禁毒社工”这样的说法?他说,“很多人听到这个说法,就会下意识拒绝你的帮助”。
青少年药物滥用的现象,牵扯的是一个个青少年和他们背后的家庭,但也联系着整个社会。把他们从药物滥用的危楼上救回来,不仅仅要具体解决家庭内部的关系问题,更依赖畅通和多元的社会帮助机制。
(文中默默、陈冠林为化名)